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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鳴洲集]“他妈的”,究竟是谁妈的?


這“他媽的”的由來以及始於何代,我也不明白。經史上所見罵人的話,無非是“役夫”,“奴”,“死公”;較厲害的,有“老狗”,“貉子”;更厲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贅閹遺醜”罷了!還沒見過什麼“媽的”怎樣,雖然也許是士大夫諱而不錄。
《論“他媽的”》 魯迅


早有的疑惑

我们都知道,时至今日,在普通话全国推行的大背景下,“ɲit”系(如湘语、西南官话等)和“ʦʰɑk”系(如赣语、南京官话等)这指代同一动作的两个最古老、最广泛的发音及其演变出的各变种仍因为地区的不同而出现在不同的方言中,尚未见一统的趋势。而与此截然不同的是这句“他妈的”竟然早已传遍九州,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句国骂了,实在是让人啧啧称奇。不仅如此,这没头没尾的一个词(甚至不算一个词,仿佛是它原来是一个偏正短语,而“偏”把“正”都给掩盖了)也让人疑惑它为什么具有如此的攻击性和认可度。我曾和秀之兄探讨过这个神秘的问题——“他妈的”,究竟是谁妈的?可惜并没有实质性的结果。

现在我正打算好好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虚空索敌

在二人对话的时候,这句“他妈的”貌似没有攻击任何人,可还是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说话人甚至不用在“他”前面再冠以一个“你”来强制指向听话人。这很奇怪,就像英语中的:

Damn it!

这里的“it”同样不是表示说话人真的诅咒了什么东西,可见“it”的语义在“damn”的对比下已经退化至几乎没有了。那么,既然“他妈的”能够对听话人造成直接的伤害,重点显然也不在“他”,而在“妈的”。

可这一词的出现也甚是奇怪。倘若叫一个外国人来看,一定无法理解它的意思——一个残缺的定语,仿佛话没有说完一样。纵观别国的国骂,是较少出现这样的现象的,像俄语的“Сука блядь”是由两个名词构成,日语的“馬鹿野郎(ばかやろう)”也是如此,英语的“Fuck”虽是动词,单独出现却并不像一个定语单独出现那么奇怪,而且后面还通常有一个“U”来锁定对面呢。相比之下,汉语仿佛一贯的“婉转”起来,不仅话不说完,还顾左右而言“他”,却仍然保持攻击力,该说不愧是保持了詈语中的“优良传统”——攻击人不如攻击其家人。

由此可见,其实这句“他妈的”并非虚空索敌。在“他”的意思弱化的前提下,如果一定要探讨其意义,那么首先:

无论“他”是谁,它一定包含了“你”的意思。

然而,语言并不在真空中产生。为什么终究是“他”而不是“你”,并不能简单地由此得到答案。


家与世家

按照鲁迅先生的说法,攻击血缘血统,“在戰略上,真可謂奇譎的了。最先發明這一句“他媽的”的人物,確要算一個天才,——然而是一個卑劣的天才。”以来,世家、门阀兴起,几乎垄断了一切上升的道路。普通人想要为官从仕,难如登天。而世家子弟借助祖上积累的名望之荫蔽,即便平庸无能也能得到一个闲职。对此不满的人可以分为两类:有文化而寒门出身的,以及庶民。《广弘明记·卷七》中记载:

邢子才、河間人、仕魏著作郎遷中書黄門郎、以為婦人不可保、謂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變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

大概是说邢子才认为王元景并不一定姓(即血统不纯之意),而自己也不一定姓。血统即使再高贵,五世之后继承它的人,仍然就高贵么?时已是大姓,到北魏,旁支一定众多,其中想必就有与宗家相隔甚远,只是沾了姓的光的存在。邢子才用这种方式讽刺这些承蒙祖辈威名的无能之人,轻而易举使其“变色”。毕竟他们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功绩,唯一值得骄傲的祖辈一旦被毁,就与庶民无异了。

而“同一的意思,但沒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於“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媽的!’”

我认为这段分析实在是精彩。一是即便是再卑微的分家,仍然不是彻底的庶民能高攀的;二是在教育不普及的古代,一般人的确很难以邢子才那样的方式去讽刺豪绅们。倘若穷苦老百姓受到这些末流的欺负了,便能够当着这些人的面狠狠骂一句“他妈的”——“你妈的”是不能骂的,而“他妈的”的“他”却可以任由自己发挥。比方说心里想骂的是这豪绅的兄弟姐妹,那也算是拐弯抹角的骂到他本人了。又或者是两个人闲谈,聊到乡里的这些“暴发户”们又订了什么苛捐杂税,又打人了抢劫了,于是啐一口,骂一句“他妈的”,这肯定是直指那些人本人了。

这样来看,人们把对欺压者、苦闷事化做一个假想敌(“他”),然后用最狠的方式去攻击来发泄怨气。 虽然这只是象征性的复仇,但是对于一个隐忍的民族来说,已经足够了。


语义通胀

今天已经没人在乎“他妈的”究竟是谁妈的了。

以前,“冷”和“很冷”可能一个在零上,多穿点衣服还能正常活动;一个在零下,冻得你出不了门。而今天“冷”和“冷的要死”可能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并不比“哈哈哈”更高兴一些,叫“宝子”、“亲”未必就比叫“您”更亲昵,“食堂里”也未必(?)就装得下“全中国的人”……事物的发展之迅速超乎人的想象,语言不能及时更新,原有词汇的语义就必然会通胀以适应新的用途。

“他妈的”也是如此。现在“他”就算直接换成“你”,我想真正会感到被冒犯的人也不会占多数。这句话已经彻底成为了一个语气词:它早已失去语法功能,现在其辱骂的意义也已被稀释。究其原因其实很多,汉语的詈语随着时间的变化也在不断变多,更具攻击性的话也层出不穷。社会风气的转变和民众思想的开悟也是重要的原因,人们很多时候不再需要拐弯抹角地去攻击来获得内心的安慰。

另外:

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遠有無聲的或有聲的“國罵”。就是“他媽的”,圍繞在上下和四旁,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

现在来看,确实已经彻底改造了。

最后的最后

“ɲit”系和“ʦʰɑk”系仍因为地区的不同而出现在不同的方言中,尚未见一统的趋势。而与此截然不同的是这句“他妈的”竟然早已传遍九州,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句国骂了。再次考虑开头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因为“他妈的”所蕴含的用法、深层的社会基础和跨越地域和方言的朴素情感,让它举国通用。方言仍然会影响这三个字的具体读音,但是“他”永远是“他妈的”的“他”,“妈”永远是“他妈的”的“妈”,“的”永远是“他妈的”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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